一年霜雪一年度,四季风光只剩寒。
人界五洲之一的北荒是个连年风雪之地,就是烈阳当空见不得有雪融之景,就连绕着整个人界一圈宽过十里的子母河淌过这里也要在河床上留下一层冰渣子做“买路钱”。虽不分春冬,可换季之时的北荒经常会有连绵的大雪,今日的北荒更是漫天雪飞,倘若有人站在下雪天,抬头低头的一瞬就能被盖成了雪人。
从流烟泽渡过阴寒的子母河,遇到的第一大家便是剑冢莫家,而且若是要去北荒深处,这条莫家开出来的雪道是唯一一条还算是安全的路,若是走岔了,遇到大雪天,八成是要活埋的。
大雪纷飞,人不留行。剑冢窄窄的门前矗立着一个雪人,不像是东野那边气派世家和流烟泽贵族豪门的青砖阔气朱门,剑冢莫家的府门只是窄窄的一道原木包浆门,虽然也分左右两扇,可真是没有一点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气势,只能允许两人并行通过,再多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都是挤进不去。
门前立着两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狐裘少年,一个双手拢袖,抱剑怀中紧密双眼,一个干脆蹲在门槛上,将剑立在一旁。
一个叫纯均一个叫展延,是莫家剑冢唯二的两个修士,“韩公子,回去吧,都已经半个月了,若是要给早就给了,冢主他是铁了心不打算赠剑给你的,天下宝剑何其多,天寒地冻的何必受这份苦呢,冻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蹲在门槛上的少年纯均对着面前的雪人说道。
说是雪人其实是没有一点雪人的模样,积雪盖了厚厚一层,更像是一根粗木树桩,动也不动。
站在檐下的少年抖了抖露出檐外的积雪,将双手往袖中拢了拢,置身事外没好气道:“劝什么,跪着就是了,我们莫家的东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说拿就能拿的,推一步说,即便冢主铁了心不赐剑,对他而言也是大有裨益,这万里茫茫雪原对于修行人也算是一处修心的风水宝地”
门前的雪人一动不动,蹲在门槛上的少年多愁善感的叹了口气,举着一双慈善怜目盯着面前的十步外的雪人不再言语。
莫家剑冢内,有一间题字为韬光的剑室,室内琳琅满目或架或挂或藏于匣中有上百把长短不一的宝剑。百剑中有一长一短两柄剑悬在空中铮铮发鸣,两剑前面,一个白袍蓝花冠的男子双手负背紧盯着颤动的双剑。
一长一短成双成对,是当代莫家剑冢冢主的倾心之作,青莲色长剑唤作清风,玄白玉色短剑唤作清风。
十五日前,清风明月两把剑挣开剑匣,悬在剑室上空仿若游龙一前一后盘旋绕空铮铮发剑鸣。
“师父,韩家公子跪在门外已经是第十五天了,您就真的铁石心肠不可吗,而且清风明月也发出剑鸣了,人剑相合实属不易,您就行行好发发慈悲把剑给他吧。”
蓝花冠男子身后,一个宽大身板的壮汉行着慈悲说道。
男子双手负背,头也不回,淡淡道:“哦?当真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来教训我了?”
壮汉顿时没有之前一副理直气壮的气势,低着头颓道:“不敢。”
男子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掌捏的嘎嘎直响,可男子依旧隐而不发气定神闲淡淡问道:“今天的十斤铁炼出来了?”
壮汉不做逗留,灰溜溜推门出去,“您消消火别急着动手,徒儿这就去。”
壮汉推出门外,关门之前,男子慢悠悠道:“多加五斤。”
嘚咧,年年都有狗屎运,今年特别旺。
“屋漏偏逢连夜雨”,门外的雪人似乎运气更差,大雪狂风席卷了雪原又是整整三日,期间,纯均展延两个少年躲回了宅内。“雪人”在这三日内一寸未移,半毫不动,只是积雪更加殷实了,像一根饱满的玉米棒子。
直到第四日中午,风雪才换成了骄阳,两个少年裹紧身上的裘衣推门又站在了门外,展延依旧抱剑靠着门上,纯均蹲在门槛,长剑立在一旁。
“呦,韩公子还在呢?这几日外面的风光想必大好吧。”刚蹲下身子的纯均有意嘲讽道。
不见雪人动弹也听不到一声呼吸,少年忧心忡忡道:“不会给冻死了吧?”
修行人本就是逆天讨命,若是被区区大雪冻死岂不笑话,抱剑而立的少年展延冷眼瞪着纯均,后者低下头嘿嘿一笑,自行缓解这个无趣的笑话。
门外的雪人在大雪中独自立了三日,韬光剑室的男子也留了三日,男子的弟子,那个宽膀子的壮汉也自讨没趣来了三次,与之前不同,壮汉长了记性,进屋关门后,靠在门扇看一会又知趣离去继续打铁,三日都是如此,一句话都没敢说。
而壮汉每次来,白衣男子都只是负手而立站在屋中,看着一长一短两柄剑在头顶盘旋,也是一句话不说。
第四日天晴之后,壮汉依照往常来了剑室,屋内无桌椅,壮汉安安静静靠着门扇蹲下,大眼浓眉一眨一眨盯着面前的师父。
“我好看吗?”不多时,男子柔声问道。
壮汉倒也实诚,微微抬起头道:“您是师父,但我也不能说谎,说实话,一般般吧。”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说得好,今天二十斤,少一两不许吃饭。”
壮汉也不狡辩,不吭声开门离去,只是在门缝快对齐的一瞬间,壮汉从门缝中瞧见昏暗的屋中两道亮光向自己冲了过来,壮汉砸铁的双手脱门而去,整个身子也顺势往后翻去,一个华丽的后空翻,然后又以一招狗吃屎一脸着地。
壮汉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抬头看去门缝中一前一后两把剑如夜空的坠星从屋中飞出,向着门外飞去,留下两道细线虹光。
壮汉拾起身,捧着紫了一大片的脸嘿嘿傻笑,“师父真是百年修来的大善人,心肠就是好,今天的我半粒铁渣都不会给师父少。”壮汉一瘸一拐向着铸铁房走去。
说来奇怪,一长一短两把剑既不是壮汉自己铸的,也不是送给他,反倒却是乐的最开心的。
门外的雪人静静矗着,突然气息暴涨,一股气劲冲天而起,将积攒了小山一般的雪堆打成雪花漫天而去,本已放晴的天气瞬间又是大雪纷飞。雪花中,一袭十六七岁蓝衣少年孤身而立,少年天生的一道剑眉,星眸微张,藏有剑芒。
与此同时,蹲在门槛上的少年和一旁抱剑的少年同时打出一掌拍在左右两道门扇上,窄门大开,两束寒光射门而出,擦着蹲在门槛上少年的几缕青丝而出,稳稳窜入蓝衣韩姓少年的袖中。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长一短,清风明月。”
两把剑窜入少年袖口的一瞬间,一道声音从窄门中传了出来。
少年话不多说抱拳相谢,“不负所望。”然后如潇洒来时又潇洒离去,丝毫没有被积雪所盖时的狼狈,君子一字惜千金。
门前的两个束剑少年重新关上窄门,面面相觑,虽口中一言不发,但相处已久心中不约而同想着,这个蓝衣的韩姓少年潇洒走来又潇洒离去,就像一个路过的歇脚人,讨一杯“茶”就走,不多做叨扰。
韩姓少年在来北荒求剑之前,本是在一处山上跟着一位斗笠男子学双手剑的,只不过那时的少年练剑用的是两根柳枝,直到一个月前,斗笠男子摘下斗笠语重心长道:“用柳枝练我这绝世剑法我自己倒是丝毫不避讳,可让你这天生剑骨的天之骄子用柳枝练剑实属屈才啊。”
当时少年婉拒了,说什么心中有剑手中无剑便有剑。
男子拍手喊了声好,好言相劝道:“说得好,真不愧是我的徒弟,可你知道心中剑和手中剑可不能混为一谈,倘若你手中之剑胜过你心中之剑又当如何?是人练剑还是剑练人?”
少年低头不语。
“下山去吧,寻两把好剑,事半功倍之益外我再教你更上乘的剑法。”男子如是说。
如此,少年乘风北荒,从北荒边界徒步了足足一个月走过万里雪原前来求剑,终是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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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谷阳光明媚万里不见云来,蓝衣少女云洛曦正追着酒鬼老头满大山窜来窜去,好不热闹,自从这个贪玩的少女来到谷中,寂静了不止十六年的谷终于是有了人情味,生机勃勃了起来,两个钓鱼人也开始有所收敛了互相挑刺的老毛病,开始私下里聊着一些有的没的:木婆婆也会在湖边透风时欣慰偷笑;谷中唯一的文士三师父也不经常板着脸了,时而还会对姑娘的任性和小打小闹点点头。
变化最大的自然归属大师父,相比以前算是温顺乖巧了很多,见着云洛曦就像是老鼠见到猫,掉头就走开,找个清净地喝酒,时不时还会因为少女摆弄自己的神通让老头趴在地上喊“姑奶奶”;变化最小的最为不苟言笑的二师父,云洛曦也曾试图和这位古板老头拉拉家常顺顺关系,可最后被逼无奈还是放弃了,老头似乎故意装作不通宵人情,两人搭话都是云洛曦问一句老头就答一句,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只有你来,没有我往。
湖边木棚后面的另一间木棚里,少年坐在一根树桩上看着自己那位老实巴交的二师父,老头和往常一样在攥着狠劲劈柴,手中的铁斧看着有一两个豁口,但砍起柴来依然有如切金断玉,不见有半分生顿。
腰粗的木桩,老头只挥动四下便就能将其劈成八根,易非凡之前也曾试过,别说劈八斧头,就是八十斧头也劈不开,可想而知这个看似老态龙钟的老头是有多么的老当益壮。
少年手中捏着一根之前被老头劈下来的木头,轻轻捶地,“大师父喜欢喝酒,三师父喜欢赋诗,四师父和五师父喜欢钓鱼,木婆婆喜欢做饭和照料山坡上的花花草草,比起他们的兴趣,二师父你为什么喜欢砍柴啊,看起来挺枯燥的。”少年问道。
咔……咔……老头手中的斧子并未停缓,扭头看了一眼少年便又看向了已经被劈了一斧子的树桩,幽幽道:“木头有很多种类的,有松木、有柏木、有漫山遍野的柳木,还有黄花梨、樟香木、桃花心……”
少年不解,这一问一答分明驴头不对马嘴,于是少年继续问道:“我听大师父说,谷外看家护院的狗也要分门别类,这木头的分门别类难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将劈完的木头推下木桩,又缓缓换上一根同样腰粗的柳木桩,又是一斧一斧一丝不苟开始挥了起来,淡淡道:“可谷中毕竟没有那么多护院狗啊。”
少年听到这句丝毫没有玩笑意味的玩笑之后憨憨一笑,“原来二师父也会开玩笑啊,我还真以为您会一直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脸呢。”
老头转头看向了少年,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然后又继续砍起了柴。
老头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一个心情大好能书很多话的时候,偶尔能主动找人说一两句话就算是破了天荒了,易非凡也早已习惯,看了一会不多做停留去别处看风光了。
少年走后,老头将斧头劈进了一块腰粗的木桩上,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老头伸开打开右手,手心中,一个被深入皮肉一分的肉痕勾勒成的“忍”字。
世上有一座山,山上的人高枕无忧,生来便是龙血凤髓佩金带紫,让山下的人举头极目,老天爷却给了山下人搜扬侧陋的浅命微身,两者截然不同,相差万里,这是一座名叫世俗观念的山。说来奇怪,山上的人自认为高人一等,便将自己和山下的人分门别类,可山下的人却也异曲同工的认为自己低人一尺,不愿将自己归类到山上去。
可有人偏不认命,曾经有一个人,为了劈开这座在人心根深蒂固的山而四处奔走,他嫉恶如仇天生便有一颗杀心,以杀止杀,一旦让他发现有人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或是低人一尺便举刀断头。
他是天生的“杀神”,杀人如蓺,只有手中一柄名为快哉的佛门戒刀才能抑制住他的杀性,所以他享受在这场杀与不杀的鲜血盛宴中,并乐此不疲。
他能为了一个欺辱自己为贱民的地痞流氓而穿过整整三个大洲;也能为了欺男霸女的纨绔贵家公子而灭其满门;能为兄弟情义而深入魔界三百里,横尸遍野,所以一旦提起他来,人们总是又敬又畏。
后来,一个善良的人找到了他,告诉他:“你救了很多人却没人来救你,现在我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在他的心中起了激荡,枯木逢春般让他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于是有了回报,为了彻底抑制他的杀心,那人每次十次在他左右诵念精心经,他也每日跟着诵读,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互为知己。
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激怒,杀心大发,一刀斩破穹庐却不料失手杀了最不该杀的人,一个将他从杀欲中拉回来的人,他的良师益友。那人躺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发,奄奄一息,用自己胸口的血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忍”字便断了气。
从此之后,此人销声匿迹,有人说他站在子母河边割喉自杀,也有人说他闯入魔界被魔族斩首,还听说他深居山林埋刀砍起了柴。
迷离谷的木棚中,老头闭目养神许久才又重新开始自己砍柴的大业。